斷線與重連:在戰火與初雪間陪伴夏荷樂走過青春與希望

下雪日的合照,夏荷樂(圖片右方)洗照片時,相館工作人員詢問她:「這是哪位明星嗎?」夏荷樂:「不,她只是我老師」。(照片來源:張家芳)

        在進行華語線上伴學志工的這幾年,我的暴躁脾氣逐漸在時好時壞的網路連線品質下變得相對溫和,特別是在這一年。
        隨著學生陸續回到敘利亞,網路卡頓、延遲的情況變得更常發生,我的暴躁脾氣也因此在諸多狀況中慢慢調整。與我常常過於激動地情緒相比,直接被連線品質影響到的學生往往顯得成熟許多。例如,每當斷線的情況發生,我的學生夏荷樂總會努力解決連線問題,再重新回到教室裡,告訴我「老師,我回來了」。
        說起夏荷樂,我應該算是她的「後母老師」。滿納海的承諾-敘利亞難民華語伴學計畫每年都會重新招募成員,因此,在人員流動之下,學生有機會在新年度接觸新老師,夏荷樂(Shahd Arab)就是因此成為我的學生。
        初次和夏荷樂相見時,我驚異於她的嬌小。已經18歲的她,因為身形和娃娃臉,讓人容易誤以為她只是一位國中生,但與外表不同的是,她擁有非常驚人的毅力。她九歲時,父母決定離開戰亂中的敘利亞。一家人順利抵達土耳其後,她的就學之路卻一波三折,短短兩年內,她一共經歷被拒絕入學、就讀學校被政府關閉、轉學到新學校後適應困難等挑戰。直到2018年,她輾轉得知滿納海學校的存在,申請入學後,終於得以安心就學。
        重返校園後,夏荷樂努力投入學業。為了完成當骨科醫生的夢想,她常常熬夜苦讀到三四點,每天再早起搭1.5小時的車到學校上學。在滿納海的日子裡,她除了埋首學習,也會努力完成學校裡的許多專案。

(降雪的土耳其)(照片來源:張家芳)

        滿納海的學校教育非常鼓勵學生展現自己,因此,除了一般的講述式教學,也會給予不同類型的任務,讓學生能夠實踐課堂中的知識與理論。專案發表的形式多元,有話劇、作品展示、展覽等,在這兩年,我有幸參觀到美展與科展,也有機會更貼近孩子的內心世界。
        2025年年初,臺灣團隊前往土耳其舉辦華語冬令營。與此同時,校內舉辦美展。這次展覽非常不同,因為在經歷了長達的十年內戰後,敘利亞終於恢復和平。而此次〈灰燼的記憶〉藝術展即是以藝術形式呈現內戰到重獲和平的歷史。
        其實,在參觀藝展前,我讀過幾本有關敘利亞內戰的專書,書中對於戰爭和酷刑的描寫就曾讓我連做好幾天噩夢,而親眼見到孩子們的作品,更是直接讓我在展場大哭一場。讓我哭的不是恐懼,而是心疼。
        展場中,有幅作品是幾卷大型的電影膠捲,每格畫面都是在戰爭中受害的孩子。學生們說,她們之所以創作這個作品,是因為電影院中常常會上映恐怖電影。大家會去看恐怖電影,卻沒有想過這樣可怕的畫面是真實發生的。看著照片中的孩子小小的生命在殘酷命運前凋零,我更難受了。
        其中,有張照片是著名的「亞藍之死」。亞藍是個五歲的庫德族孩子,他跟著父母坐船逃離敘利亞,全家卻遭逢海難,只剩父親阿布杜拉倖存,亞藍的故事固然讓人心碎,但他僅僅只是百萬敘利亞悲劇的縮影。

畫展中學生製作的展品。左方膠捲由上到下第四張照片即為「亞藍之死」。(照片來源:張家芳)

        繼續前進時,我看到夏荷樂小小的身影出現在畫架前。她的圖畫,繪製著一位抱著飛彈哭泣的孩子,孩子的背後,是一圈乍看有點突兀,卻透著溫暖的黃色光圈。事實上,在正式展出之前,我早已知道她的創作內容。
        冬令營的某天,她帶著畫板來找我,想要問我對於背景的建議。經過討論後,我們決定在背景刷上黃色,象徵著對和平的盼望以及光明的未來。展覽期間,夏荷樂一字一句的向大家解釋她「擁抱和平,讓孩子能被希望圍繞」的創作理念。看著夏荷樂,我的內心五味雜陳。這幾年的陪伴下來,我最常冒出的疑問是「為什麼?」,有時是對命運的感嘆,有時感佩靈魂的強韌。戰爭之下,許多人都承受著外界難以想像的創傷,但在緬懷故人、思念家鄉時,他們卻未曾停下腳步。看著身邊夥伴、孩子,想想他們這幾年的生活,我再次對他們肅然起敬。
        我曾問過夏荷樂在聽到內戰結束時當下的心情。一向情緒平穩的她,語氣罕見的有了哽咽和明顯起伏。她說,在12月8日,敘利亞的內戰終於完全宣告終結那天,她先是難以置信,反反覆覆的和家人討論、確認訊息,接著開心的徹夜未眠。
        感到喜悅的當然不只她一人。那天,在大馬士革、伊德利布(إِدْلِب,敘利亞西北部城市)、阿勒坡及海外伊斯坦堡、曼徹斯特、柏林等城市,許多敘利亞人走上街頭慶祝。十三年了,和平終於在無數人的盼望中緩緩降臨。那一天,無論身在何處,即便散落天涯海角,所有敘利亞人的心都回到了同一個地方:家鄉。
        內戰結束那天,我人身處臺灣,無緣親眼見證大家的喜悅。但展覽的最後,大學伴們被贈送了敘利亞國旗圖案的圍巾,大家圍著圈,一起隨著احمد القسيم(你是一個自由的敘利亞人)的音樂起舞,看著老師、孩子或哭或笑,或跳舞或歌唱。在那天,我和夏荷樂也牽著手一起隨音樂搖擺,在熱烈的氛圍中,我們似乎又更親近了一點。

畫展結束後,滿納海學校致贈大學伴敘利亞國旗圖樣的圍巾。(照片來源:張家芳)

        在對未來充滿期盼的氛圍中,我們抓緊所有瑣碎時光相處。某天,我和夏荷樂走到陽台準備合影,擺放相機時,土耳其突然降下2025年的初雪。初雪在東亞有很多和愛情有關的浪漫傳說,但我省掉了其中的情感元素,只告訴夏荷樂,如果親眼看到了初雪,那麼就能得到幸福。狀似是切割過的傳說,事實上,是我無盡真心的祝福。那天,夏荷樂笑得很燦爛,我們拍下大量的照片,也希望這樣的片刻真的能成為永恆。
        冬令營最後,我在感人的氛圍下決定再續留一年。前往機場的路上,我興奮的向夏荷樂分享明年的「土 do list」,夏荷樂笑笑的聆聽,最後告訴我,其實他們一家已經準備搬回敘利亞。
        此話一出,「此去一別,天涯各奔東西」的感受又更深了,雖然為大家終於能歸返故土而開心,與此同時,感性上卻對近在眼前的離別感到深切難受,也會為他們必須又從零開始感到心疼。
        夏荷樂九歲來到土耳其,十八歲再回到敘利亞。土耳其是她成長的土地,敘利亞是她的根。此次回鄉,她要告別的,不只是一所學校,而是整段重新拼湊起來的青春,還有在異國時相互扶持彼此的師長、好友。與我沉重的心情不同,早已調適多日的她,開始向我描述她的未來藍圖。
        談到夢想時,雖然也細數了不少現實層面的困難,但夏荷樂始終帶著微笑。那一刻,我才驚覺,我對她的擔憂,其實遠遠大過她對自己的擔憂。她比我想像的更清楚如何在斷裂裡重新站穩。她過往的人生,就像是不穩定的網路。戰爭讓她的童年不斷斷裂,她卻學會在斷裂之中前進,在無數次掉線與回歸間,她靠著毅力和家人、基金會的陪伴,反覆地一次次把斷裂的生活接回來。
        回到敘利亞後,她的網路變得更不穩。有時一堂課掉線數次,或是找不到網路而無法出席課程。雖然困難重重,但她仍想盡辦法參與華語課。訊號斷掉、畫面變黑,她反覆消失,又重新出現。而找不到網路時,她也會在等到網路後觀看影片補課。

        撰寫這篇文章時,因為網路的緣故,我和夏荷樂用很克難的方式和彼此聯繫。有一天,我收到了一則長達16分鐘的語音訊息,裡面細數了所有她在土耳其的美好時光,還有我在前往機場路上答應她的敘利亞之旅,也言即了一些現在的生活。聽著她回憶過往的歡快語氣,我不禁跟著微笑。
        陪伴她這幾年,我越來越確信:活著,不是擁有一條永遠穩定的訊號。活著,是在世界把線剪斷後,仍願意嘗試接回。夏荷樂經歷過許多的斷裂,不論是教育機會、家園、語言、未來,每一項都曾被迫中止。但她一次次讓自己重新連線。用她靜靜的堅持、強大的毅力,也用她對未來近乎本能的期待。她教會我人類的生活,本質就是在無數次斷線與重連間,慢慢學會向前。而只要我們願意繼續嘗試,就仍有希望。

敘利亞在經歷內戰後,許多基礎建設如電力系統仍待復原。目前,許多家戶安裝太陽能板,以供應日常生活所需。(照片來源:Shahd Arab)

撰文/圖片:張家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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